武海燕
一直很好奇,我的老家平遙城,附近有個京陵城。京陵,是何時之京,何人之陵?鮮見記載,百思不得其解。
一日看《<水經注>山西資料輯釋》(謝鴻喜著),見《水經注》引《國語》曰:“趙文子與叔向游于九原,曰:死者若可作也,吾誰與歸?叔向曰:其陽子乎?文子曰:夫陽子行廉直于晉國,不免其身,智不足稱。叔向曰,其舅犯乎?文子曰:夫舅犯見利不顧其君,仁不足稱。吾其隨會乎?納諫不忘其師,言身不失其友,事君不援而進,不阿而退。其故京尚存。漢興,增陵于其下,故曰京陵焉?!贝笠馐牵黑w文子(趙氏孤兒趙武,晉國執政)與叔向到晉國卿大夫的墓地散步,趙武說:“如果死者可以復生的話,我們應該與誰同行呢?”叔向回答說:“那應該是陽處父(晉國大夫)吧!”趙武說:“陽處父在晉國處事廉潔正直,卻被殺害了,他的智慧不值得稱道?!笔逑蛘f:“那應該是晉文公的舅舅狐偃了!”趙武說:“狐偃只看到保全自身的利益,而不顧及輔佐國君治國,他的仁義不值得稱道。應該是隨會吧!他向國君進諫不忘記自己的老師,講自身的行為不遺漏自己的朋友,給國君辦事不結納黨羽而推舉賢人,不阿諛奉承而辭退不賢的人。他當年的封地還在,漢初在其下方又增加了陵地,所以稱為京陵?!笔份d隨會的封地隨邑在介休東。按此文之意,士會之京應在平遙京陵城之南(平遙南高北低,去城里叫“下城”)。
我不禁對隨會產生了好奇,于是查閱資料,了解先賢。
隨會(約前660—前583):祁姓,士氏,名會,字季,原名士會,因封于隨,稱隨會;后封于范,又稱范會;史稱隨武子或范武子,是晉國大夫士蒍之孫,成伯缺之子,春秋時期晉國執政,范姓始祖。他主張教化,輔以法治,使晉國之盜皆逃于秦。他去世后20年,晉悼公仍沿用并修訂“范武子之法”,可謂法家鼻祖。其后人范宣子制定了“范宣子刑書”,這是中國歷史上首部公開的刑法,對李悝、魏絳、韓非等影響深遠。百年之后,趙武(即趙文子)還追思先賢,認為隨會是最值得追隨的人。
前632年,晉楚城濮大戰。晉文公重耳兌現諾言,先是退避三舍,而后大獲全勝。由于表現突出,28歲的士會擔任代理戎右(國君戰車右邊的武將),近距離跟隨雄才大略的君主,士會一生賢明與此不無關系。
前621年,晉襄公去世,因太子夷皋年幼,執政官趙盾打算把在秦國當人質的襄公弟弟公子雍迎回來當國君,于是派先蔑和士會到秦國迎接公子雍(士會的姑姑杜祁嫁給了晉文公,士會與公子雍是姑舅兄弟)。然而就在送公子雍回國的路上,在晉襄公夫人,秦國公主穆嬴的堅持下,趙盾又改變了主意,決定立太子夷皋為君。這樣一來,趙盾出爾反爾,又去發兵抵御秦國護送公子雍的軍隊。公子雍在亂軍中遇害,士會死里逃生,有家難回,只好又去了秦國。
不讓公子雍當國君也就罷了,還將他殺了,失去了這個大籌碼,秦康公感到很難堪,心里很惱火,于是發兵攻打晉國,占領羈馬(今永濟市南36里)。趙盾帶領晉軍駐軍河曲(今永濟)堅守不出,準備以逸待勞。在士會建議下,秦軍派出老弱殘兵,挑逗好戰的趙穿出兵。趙穿是趙盾的堂弟,晉襄公的女婿,勇猛狂傲,果然中了士會的驕兵之計,擅自帶領手下出戰。趙盾一看這還得了,附馬若有閃失怎擔得起責任,于是率全軍出戰,迎回趙穿,趕緊鳴金收兵。秦康公覺得打不過趙盾,就率軍連夜回了秦國?;厝ヒ院?,秦康公還是氣憤不已,又再次發兵,占了瑕地(今臨猗縣南)。士會熟悉晉國情況,秦康公如虎添翼,6年與晉國大戰6場,不分勝負。
趙盾沒有想到,自己的一個決策,給國家帶來了如此巨大的禍患,為此他十分傷神。前614年夏季,疲于應付的趙盾召集其他五卿,在諸?。ǘ汲墙迹┱匍_秘密會議,決定設法讓士會歸國。大家一致認為,士會忍辱負重,善惡分明;外柔內剛,足智多謀;從不犯錯,簡直完美。這樣難得的人才留在秦國,就是對晉國的威脅,必須讓他回來。
士會這樣的無雙國士,秦國是不會輕易放回晉國的。想來想去,晉國決定用苦肉計,讓足智多謀的魏壽馀假裝叛逃赴秦,以引誘士會。晉國扣押了魏壽馀的妻子兒女,魏壽馀乘著夜色只身逃脫。到了秦國,他一番痛哭流涕,訴說在晉國遭受的不公正待遇,表示與晉不共戴天,還獻上魏地輿圖,請求并入秦國。在巨大的利益引誘之下,秦康公上了鉤,興奮地讓大家一起觀看地圖,士會也湊過來看熱鬧。乘沒人注意,魏壽馀踩了一下士會的腳,士會馬上就明白了。不久,秦康公率軍駐扎在黃河西岸,準備接收對面的魏地。魏壽馀說:“大王最好派一位與當地人熟悉的官員,我們先過去安排一下?!鼻乜倒屖繒^去。士會說:“晉國是虎狼之國,倘若他們不允我回秦,我的妻兒該如何?”秦康公仗義地說:“那樣的話,秦將送還妻室,有此黃河作證?!苯Y果,一渡過黃河,魏壽馀就假裝綁了士會,一去不回了。秦康公連連跺腳,望眼欲穿,士會再也沒有回來。但秦康公還是履行諾言,送還了士會的妻子兒女。士會留在秦國的家人都改為劉氏,成為劉姓祖先。
令六卿頭疼的還有一事:付出極大代價擁立的晉靈公夷皋卻是一個昏君。前607年,因為沒把熊掌燒熟,晉靈公居然把廚師殺死裝進畚箕里,讓女人用頭頂著走過朝堂。趙盾和士會看到死人的手,十分擔心,準備向晉靈公進諫。士會對趙盾說:“如果國君連您的勸諫都不聽,就沒人能勸了。請讓我先去,國君如果不聽,您再勸諫?!笔繒稳駮x靈公,前兩次晉靈公假裝沒看見,最后躲不過,只好說:“我知道錯了,我會改的?!笔繒f:“過而能改,善莫大焉?!薄皣軌驈浹a錯誤,是江山社稷之福?!钡珪x靈公根本改不了。趙盾屢次進諫,晉靈公很討厭他,就派人暗殺趙盾,結果晉靈公被趙穿殺死,晉成公即位。A71FB338-585B-462C-814E-4AF91C1994EB
晉楚爭霸,夾在中間的鄭國,只能誰強大依附誰。楚莊王時期,楚國強大,鄭國被迫依附楚國。士會文武雙全,很受國君信任。前606年,晉成公發兵攻打鄭國,鄭國被迫講和,晉成公派士會到鄭國締結盟約。前601年,士會出任上軍將。前599年冬,楚莊王進攻鄭國。士會救鄭,在潁水北面趕走了楚軍,得封隨邑。
前597年,楚國又來攻打鄭國。晉景公聽說以后,派荀林父為中軍元帥,士會為上軍主將,發兵救鄭。到了黃河邊,探子來報:鄭國已經歸降了楚國。士會對荀林父說:“救鄭國是來不及了,打楚國又師出無名,不如班師回朝,再等機會?!避髁指竿饬?。但中軍副帥先谷和趙同、趙括等主戰派堅持要渡河作戰。荀林父見主戰派人多,又同意軍隊開赴對岸。有時候少數服從多數未必正確,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中。且說晉軍渡過黃河,和楚國大戰于邲(在今河南鄭州北),大敗而歸。此戰一舉奠定了楚莊王的霸主地位。晉國中下兩軍潰不成軍、死傷無數,只有士會領導的上軍,軍容整齊,沒有被打敗。原來士會提前作了準備,讓各部在敖山設下七處埋伏,楚軍不敢往前追。等到殘兵敗將們都渡過黃河跑回來,士會才和他們一起班師。
前596年,士會任中軍佐。當時晉國鬧饑荒,盜賊很多,執政荀林父很頭疼。他聽說郤雍善于緝盜,就派他專職緝盜。大夫羊舌職對荀林父說:“郤雍危險了!他一人能把盜賊全消滅否?然而盜賊可合力反殺郤雍!”過了幾天,人們在城外的樹林里發現了郤雍的頭顱。荀林父憂心忡忡,不久就去世了。晉景公問羊舌職:“愛卿有何良策?”羊舌職回答說:“消滅盜賊需要教化,讓他們知道廉恥。應優待好人,壞人亦被感化,則無需擔心盜賊!”晉景公又問:“那誰是我國最好的人?”羊舌職說:“沒有人比士會更好。他為人誠信仗義,和氣而不諂媚,廉潔而不驕傲,正直而不對抗,威嚴而不猛烈,定要重用他!”前593年初,士會率領軍隊滅亡了赤狄的甲氏、留吁、鐸辰三部(今長治一帶)。當年冬天,晉景公又派士會平定了周王室之亂。晉景公在向周定王請示后,任命士會為中軍將兼太傅。加封于范,是為范氏之始。聽說士會當了執政,盜賊都紛紛逃奔到秦國。其實,并不是士會有多神奇,而是他用了教化和法治兩種手段,規范了人們的行為。士會受邀拜見周定王,定王以諸侯之禮對他,以示優寵?;貋硪院?,他講習匯編夏、殷、周三代的典禮,效仿周朝的禮制,恢復了晉文公的執秩之法,完善了晉國的禮儀法度,使晉國再次強大。直到今天,山西很多地區的民間禮儀仍然有周禮的影子。大夫羊舌職評價說:大禹提拔好人,不好的人就會遠離。好人執政,百姓就沒有僥幸心理。百姓心存僥幸,就是國家的不幸。
前592年春,晉國正卿郤克出使齊國,因跛腳受到侮辱。先是齊頃公母親蕭同叔子偷看郤克跛腳,忍不住哈哈大笑;之后又派一個跛腳的人來陪餐,各國使臣都忍不住大笑起來。郤克大怒:這不是笑話我,這是笑話我們晉國??!他發誓要報這奇恥大辱,一回國就強烈要求發兵攻打齊國。晉景公認為時機未到,沒有答應。
退朝后,士會對兒子士燮說:“君子喜怒是用來阻止禍亂的,否則就會增加禍亂。郤克氣憤之極,定會設法攻打齊國。我愿告老還鄉,避免爭權而造成國內矛盾?!辈痪?,士會讓位,郤克遞升為中軍將。
一天,士燮很晚才回來,士會問道:“為何遲歸?”士燮答:“有秦國來的客人在朝中講隱語,其他大臣沒有一個能夠回答,我答對了三條?!笔繒庳煹溃骸八朔遣荒艽?,出于謙讓罷了。你只是個小孩子,卻處處搶先,掩蓋他人的風光。若不是我在晉國,你危矣!”為了讓兒子謹記教訓,他把士燮頭頂的簪子都打斷了。
前589年9月,郤克率晉軍打敗齊國,士燮也隨軍出征,卻最后才回來。士會生氣地到街上等待,一見兒子就問:“為何如此,可知我日夜盼你歸來?”士燮作揖道:“稟告父親,郤克將軍帶兵打了勝仗,若我先回,百姓會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,我不可代替統帥接受榮譽?!笔繒M意地說:“你能知道這個道理,以后就可以免于禍難了!”
士會教子有方,其子士燮(范文子)曾任晉國中軍佐;孫子士匄(gài,范宣子)是法家先驅,制定了《范宣子刑書》,是我國第一部公布的法典;他的曾孫士鞅(范獻子)曾任晉國執政。士會還有三個兒子留在了秦國,以祖先劉累(傳說是堯的后裔,擅養龍)之劉為姓,據說漢高祖劉邦也是士會的后代。也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,文帝景帝皆封代國,首都中都,就在平遙。此是后話。
俗話說,“君子之澤,五世而斬?!睆氖繒娓甘可J(wěi)任晉國士師,到其玄孫士吉射已經七世。士吉射貪婪剛愎,于前490年與中行寅一起,被趙簡子驅逐到了齊國,范氏退出六卿,這個在晉國輝煌了二百年的世卿家族消失于歷史的風煙。想必隨邑也被趙氏吞并,成了中都縣。
“范武子之京”到底在哪里?一說在介休,卻一直沒有明確的考古發現。
《左傳》載,前514年的晉頃公時期,“魏獻子為政。分祁氏之田以為七縣,分羊舌氏之田以為三縣。司馬彌牟為鄔大夫,賈辛為祁大夫,司馬烏為平陵大夫,魏戊為梗陽大夫,知(智)徐吾為涂水大夫,韓固為馬首大夫,孟丙為盂大夫,樂霄為銅鞮大夫,趙朝為平陽大夫,僚安為楊氏大夫?!币陨媳砻?,一是當時魏、韓、智、趙各得一縣,而身為六卿的士鞅未得縣,但史書也沒有說收回隨邑。身為六卿之一,魏舒再不給范氏面子,不給增加一個縣,但也不可能無故收回。這么大的事件,史書也不會沒有記載。二是既然隨邑仍在,則據考證鄔縣縣治在今介休市東湖龍鄉鄔城店村一帶,因此隨邑首府應不在塢城店村周圍(春秋時期士大夫封地一般在50里以上)。三是這十個新封的縣里沒有平遙,而周圍的介休、祁縣、文水、沁縣都分封了,說明平遙是已封之邑。種種緣由,我們都有理由懷疑隨武子之京不在介休,而在平遙。